前面说到我的老父亲于2005年春节后大年初十，阳历2月18日离世，91周岁。当时母亲严才芝也已经90周岁高龄，但身体很好，坚持自己单过，一切自理。我和张美兰要去澳洲照看孙子宋午阳，把生活费用留足给她。隔一段时间我会给她打一个电话，电话中我发现她的情绪开始波动了。一个人生活就显得十分孤单了，慢慢地只有一个眼睛在不暗不亮的时候能看到一点，另一只眼睛几乎一点都看不见了，无法自己做饭弄菜了。但她无论如何不愿意跟子女一块生活，尤其害怕子女们轮流抚养，南通人叫“吃轮饭”，把老人推来推去，没有一个着落。两位老人从六十来岁就开始害怕未来要“吃轮饭”，如今真的到了这一天了。
我们弟兄姐妹六个在一起讨论了几个方案，一致认为依靠某一个人的办法行不通。为了避免让老娘轮流走动吃饭，决定轮到谁的时候，全家人到老娘这边来做饭。母亲还坚持要儿子养她，因为女儿出嫁没有拿到老的什么东西。房子给了两个儿子，供养我上了高中和大学，因此应该由儿子负责，没有女儿的事情，女儿们只要来洗洗刮刮就行了。我在中间和稀泥，以儿子为主，女儿为辅，三个儿子九个月，三个女儿三个月，一年就过去了。
老母亲一辈子不想麻烦别人，如今老了，要依靠大家了，思想负担重的不得了，老是责怪自己活的太长了，死了就安顿了。我们在一起讨论怎么个养法，也产生一些分歧，儿子们的声音有时候还很大，她听到了就发急。我多次做她的工作，要她不要自责，长寿是求之不得的事情，儿女们不能说是最孝顺的，至少可以说还算孝顺，大家都主动承担抚养工作，就不错了。
老母亲再也高兴不起来了。回想我和张美兰结婚的那天晚上，老娘是最兴奋的，她觉得这个儿媳妇是送上门的，一点彩礼都没有要，开心无比。即使在平时，只要拉起儿孙来，她总是感到十分骄傲，典型的多子多福。这么个大家庭，人口总数50出头了，怎们能不让她开心呢。可是现在不行了，我们无法使老娘高兴了，她整天皱着个眉头。宋量量和孟蕾从美国回来，在上海花大价钱买了一副轮椅给她，大家都夸孝顺孙子和孙媳妇，可老娘一点也不高兴。大家说可以把她推出去看看光景，她坚决反对，认为自己到了这把年纪，十分丑陋了，坚决不愿意出去，不能再豪旺了。
母亲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，宁愿自己麻烦照顾招待别人，不愿意麻烦别人一丁点儿，即使是到了自己儿女家里也要客气一番，重复说谢谢。这样的个性使得晚年的她思想包袱沉重，越是麻烦别人就越是不想活了。不想活还得活，害怕子女背负不孝顺的重负，你说难受不难受。
母亲严才芝遗像
老娘是一个非常坦诚的人，有什么说什么。我想很多老人到了最后的时光都会有这种想法的，麻烦别人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情，人到了不能自理的时候自然产生这样的想法，不能责怪老人家脾气古怪。弗洛伊德是著名的奥地利心理学家，他在后期提出了死亡本能说。死亡本能是促使人类返回生命前非生命状态的力量。死亡是生命的终结，是生命的最后稳定状态，生命只有在这时才不再需要为满足生理欲望而斗争。只有在此时，生命不再有焦虑和抑郁，所以所有生命的最终目标是死亡。读了智人的这段论说，对母亲临终前的本能表现就不足为怪了，对她的视死如归的勇气感到合理而自然。
老母亲一辈子的重要任务就是照看孩子，无论是六个子女，还是13个第三代她都付出了心血。她的一个小拇指弯曲无法伸直了，成为了她的一个标志，那是舍身救我而留下的伤痕。据她回忆，在我不到三周岁的时候，菩萨法会，车水马龙，我被撞到，眼见要被车轮压碾，母亲奋不顾身弯腰抱我，自己的小拇指被轮子压弯，再也伸不直了。没有她的舍身救子的母爱勇敢精神，或许我就丧失了生命，或变成一个终身残疾者。我们的两个儿子从一周岁开始就靠着奶奶，直到上学才到了我们身边。
父母亲抚养我们三双儿女的时间延绵了四十四年，从老大1937年出生，到小妹1981年出嫁，期间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，三年解放战争，建国后的左倾时期，因天灾人祸而造成的三年困难时期和后来的十年文化大革命，可以说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，心里胆惊受怕，手头紧紧巴巴。全家奉公守法，没有经历大的波折和灾难，这与老母的处世态度很有关系。
我们姊妹六个跟着父母拥有了勤劳朴素的美德，相互团结友爱，家庭气氛融洽。老母经常教育我们要互相谦让，会包容别人不是傻瓜，和外人处关系吃亏是福。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，别人把唾沫吐到你的脸上，自己把它擦掉，这可以免灾。我终生追求学问，跟别人打交道遇到麻烦时有度量不计较，这和母亲的影响密切相关。
我们儿女一直认为，母亲在晚年如果不是那么自责，把麻烦儿女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，或许可以活得更长一些，家中能够出现一个百岁老人是大家的骄傲，可惜她于2010年2月17日，大年初四清晨5:00自觉地走了，享年95周岁，谁也挡不住她知趣的力量。每每回想起来，让人十分思念。
2011年12月23日于芝加哥
2012年4月30日校对徐州
2019年1月2日二校于风华园
2023年8月8日上传于风华园
